摄影师Romain来自法国巴黎。22岁时,他随妻子来到香港生活,开始以局外人的眼光观察这座城市 —— 那些楼宇之间的人、鸟、树和文字。
今年是Romain生活在香港的第16年,他认为家就在这里。或许他已经成为了“来自香港的人”。
“我随妻子来到了香港”
来香港之前,我曾在洛杉矶和东京从事设计工作。我在东京认识了妻子,她是香港人。2009年,我随她搬来香港。在此之前,我从没来过这里。
刚来香港时,我住在佐敦。这里位于九龙区的核心地带,是一个非常繁忙且古老的地区,这里的建筑也很有特色,有很多过去的痕迹。这成为了我对香港的初印象。
“我当时的住处窗外的风景。
2010年时我的房租是每月3600港币(约合3298人民币),如今应该已经翻了2倍还多了。”
我住在一栋非常老的楼里,这种楼的特点是越往上越窄。我在那里住了大约两年,才搬到另一个地方。
我非常喜欢当时的生活,虽然那个公寓很小,只有大约20平米。那时我和妻子只有22、23岁。在那个年纪,住在市中心,周围有很多好玩的地方。这种生活很适合我们,充满了活力和新鲜感。
在香港的前几年,我还从事着设计工作。后来,我逐渐看到香港有很多可以拍照的地方,这里非常密集,充满了对比和细节。于是我买了第一台相机。慢慢地,我成了一名摄影师。
九龙观塘区的瑞和街,2013
“土瓜湾,2013
这些街区的所有建筑都被拆除了,如今只能在那里找到建筑工地。我怀念老土瓜湾的氛围。它有着独特的气息,在香港其他地方都找不到。”
我一开始拍摄的地方是九龙区的油麻地、佐敦和深水埗一带。我每周都会去这些地方两到三次。其实很多时候,在我们生活的地方,我们不用特意出门去拍照。比如,我只是去了一家餐馆,就会看到一些想拍的题材。
很多时候,我看到了(这些题材)就得赶紧拍下来,因为如果等太久,说不定第二天那个场景就不在了。所以有时候即使我计划一周出去拍摄几次,但实际出门的次数可能更多,因为有时候一些突发的灵感或者场景会促使我立刻出发。
“我看到的香港是垂直的”
香港的住宅面积较小,于是人们会在公共空间做更多事情。
在旺角和佐敦附近的街区里,有很多老建筑。这里的楼密度很大,且天台并不属于某个特定的人,任何人都可以上去,所以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在天台上做不同的事情:
打羽毛球的人,香港,2017
弹吉他的人,香港,2017
照顾植物的老人,香港,2018
把玩晾晒的橘子皮的孩子,香港,2018
练功夫的女孩们,香港,2018
打麻将的人,香港,2018
日落时分亲吻的情侣,香港,2020
晾晒粽叶的人,香港,2020
练空气投篮的少年,香港,2025
拿一栋十层高的楼举例,如果每层大概有八套公寓,一栋楼就有80套公寓。保守算下来,大概有200人共享一个天台,实际可能更多。
有时候也会有外来的人去天台上做一些事情。我在天台上遇到过很多其他摄影师,也有人在上面拍电影。
起初我走上天台,是为了寻找生长在建筑物上的树。但我偶然地看到一些人在天台做着有趣的事,最常见的活动就是晒衣服、晒草药和晒肉,也有人会进行运动、遛狗或者骑自行车。
天台上的“画画工作室”,香港,2020
天台上的中秋节,香港,2020
天台上的发廊,香港,2020
这些场景每次都让我感到惊讶,我会忍不住想拍下来。我在这里拍一张,那里拍一张。后来,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值得深入探索的好主题。于是,我开始频繁地去一些我知道可以进入的天台,耐心地观察,等待天台的故事自然发生。
这些天台上的照片,拍摄时间跨度从2014年到2024年,大约有10年的时间。虽然我不是一直在拍这个系列,但我经常去天台拍摄,也不用刻意地去寻找。
我拍照时会避免直接拍到人脸,因为我不想让人们觉得不舒服。虽然天台不是私人空间,但可能有些人不想被拍到在天台上。所以我的照片通常很难让人认出照片里的人。
我和居民们一直保持着距离。如果我发现打扰到他们了,就会说声“抱歉”,然后离开。如果他们不介意,我就会告诉他们我在给树拍照,这是我的工作。我跟他们简单交流几句,然后他们继续做他们的事,我继续做我的事。
我不觉得自己是个观察这些居民的局外人。天台是一个没有隐私的地方。当你在天台上时,被其他楼的窗户包围着,你可能同时被许多人看到。所以,我觉得自己更像是他们的一部分,我只是在记录。这里没有太多的界限,我只是在我的城市里,拍摄我的城市。
“用十年时间,拍一棵树”
其实10年前,我最先开始观察的是那些生长在建筑物上的树。
有一次,我在旺角的天台探险时,偶然发现了一株在外墙上生长的榕树。它看似悬空却岿然不动。此后,我开始系统地观察这种植物在不同生长阶段的样貌——从水管缝隙中萌发的幼芽,到俯瞰街区的参天巨树。
在原生环境中,细叶榕以附生特性著称,栖身于其他乔木之上。这种离地生长的习性使其能够捕获更多的阳光,不仅促进自身生长,还为鸟类提供果实。
而在香港的钢铁丛林里,它们演化出了独特的生存策略。飞鸟衔来的种子在建筑缝隙中安家,根系直接攀附于混凝土表面,甚至能穿透墙体。这或许是在城市与自然之间存在着的微妙的共生平衡。
榕树在严苛环境中展现的生存智慧,总令我肃然起敬。
乐群街28号,2023
怡安街9号,2025
其实每次我展示这些照片时,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那些在建筑物角落和更高位置的树,因为它们很隐蔽。在旧城改造中,无数榕树因建筑翻新或拆除而消失。所以我希望通过我的照片来记录它们。
城市里,还有很多来自民间的花园:
红磡附近公寓里的小花园
我曾经拍过的那些树,近几年几乎都消失了。两年前,我决定寻找新的树,也就是长在建筑物上的新树。
这些树的再次出现让自然回归到城市,也创造了新的生态系统:树提供了更多的果实,所以有更多的鸟儿有食物吃。在过去的十年里,我能看到越来越多不常见的鸟出现在城市里。我想,多亏了这些宝藏般的树,为城市带来了更多的生机和活力。
“寻找天空中的鸟和脚手架上的人
是我的全职工作”
多亏了这些树,我也开始观察城市里的鸟和脚手架上的人。
城市里常见的鸟莫过于珠颈斑鸠、家鸽与麻雀,但若细心观察,还能发现红耳鹎、蓝鹊、八哥、黑鸢、大白鹭,甚至羽色艳丽的外来凤头鹦鹉在摩天大楼间自在翱翔。
石塘咀,2025
北角,2025
竹制脚手架是香港建筑传统中的奇观,尤其适用于密集住宅区的翻新工程。身怀绝技的搭棚师傅能在保障安全与效率的前提下,为单个单元搭建专属通道。无论是维修空调外机,还是清除可能危及建筑结构的树木,都离不开他们的技艺。这些工人们工作时效率很高,也没有人会打扰他们。他们知道自己的工作对这座城市很重要。
我第一次见到搭“飞棚”的场景,是在荃湾旧区搜寻建筑夹缝中的野树时。这些工人们在脚手架上工作犹如飞鸟筑巢。
中环,2023
鲗鱼涌,2024
旺角,香港,2024
其实我也是1年多前才注意到这些在脚手架上工作的人,然而我已经在这附近生活了14年了,但我从来没有留意过。
旺角,2024
于是,去寻找他们变成了我的一项全职工作。但我从来没有和这些工人说过话,我通常离他们很远,因为我知道他们也不想被过多地宣传。
我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遇到脚手架工人,但当他们出现时,我至少有30分钟的时间来拍摄。我的耳朵成了最佳向导:竹竿碰撞的脆响、电钻的嘶鸣、工人洪亮的吆喝声,都成为指引我靠近的讯号。
但鸟不受我的控制。有时候,我看到鸟,也有很好的光线,但它飞不到我想要的位置,也无法拍摄。但我会再去那里,因为通常鸟会每天回到同一个地方。但对于人,如果我错过了,那就错过了,他们不会再回到那个地方了。
在我看来,香港高处的天空由鸟开始,鸟带来了树,然后树会长大,则需要脚手架上的工人把它移走……这样一环一环地发生时,他们中的每部分都像是城市中的回声。
油麻地,2024
“四海为家”
虽然到目前为止,我在照片里捕捉到的这座城市都是关于高处的,但从6年前起,我还开始拍摄城市里的文字。
当时的我不认识任何中文,也不会读和写。这些在街上出现的店名、建筑名中的中文字在我眼里变成了视觉上的感受,是一件件量身定做的艺术品。同年,我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,我下定决心想通过这个项目学中文。
这些年里,我在香港拍下了数千个文字。我把在街上拍到的文字带回家中,让太太协助翻译。这些文字被拼砌成了新的词语。
“知足常乐”
“诗情画意”
“安和乐利”
“四海为家”
这些招牌的种类多种多样:油漆、霓虹灯、金属、砖瓦和混凝土等。在拍摄的这些年里,我也目睹了很多标志牌的消失。
2014年,观塘的鸡记麻将馆(粤语:鷄記麻雀館)的人联系到我。他们门楣上那幅霓虹招牌即将被拆卸,然后捐赠给香港的M+博物馆,希望我最后为它留影。
那天傍晚,他们特意将招牌通了最后一次电。橙红色光芒在楼群间亮起时,我们围着盆菜(广东和香港地区每逢喜庆节日会吃的一种菜肴)举杯,庆祝店铺只是迁到几条街外的观塘。
照片里的旧楼如今已全部清拆,原址新建了儿童游乐场,倒成了我儿子最爱玩耍的地方。
2024年,我在M+博物馆的展品里再次看到了这个招牌。
对我来说,我的家更像是在香港。虽然我回巴黎时也有回家的感觉,但如果让我选择,我会选这里,因为我在这里生活得更久。香港塑造了我的视角,也让我有了一双摄影师的眼睛,即使我不是在这里长大的。
如今,我的中文进步了很多,在日常生活中也可以用粤语交流。我的孩子们会说粤语。虽然我可以用法语和他们交流,但我总是能听到他们在说粤语。
我在记录香港的过程中,更多地看到了我自己。我就像是两种文化的融合,主体是法国文化,但从22岁起就开始融入另一个城市的生活,我可以慢慢地感受。但我发现当自己在这里有孩子的时候,我会更多地参与其中,那又是另一种体验了。